山雨欲来风满楼

即使在此地,我仍是陌生的异乡人。

仏英|歌

情人节贺文,我把这篇叫做玻璃糖,主仏英,有白骨组和普洪出没

悄悄地 @灰顶鹤 感谢这位小仙女的西欧游记给我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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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 : Arrival of the Birds

1

这是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第二次独自旅行。

亚瑟·柯克兰在他的房间中沉默地收拾行李。床是空的,偌大的房间是空的,窗台上伫立着一株早已枯死的风信子,白色的床单反射着惨白的阳光。他第一次感觉到日光如雪一般冰冷。

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打点好装入行李箱,连同回忆。除去回忆,他什么也带不走。他走到鞋柜旁,穿好鞋子,系上鞋带,没有任何累赘的动作。但他偏偏多余地用余光瞥了一眼安静地躺在柜中的另一双鞋,它们缄默不语,安详宁静,仿佛它们的所有者仍如空气般存在于这间公寓中。他不在了,却又无处不在。世上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事情了。

柯克兰的眼睛感到一阵干涩,眨眨眼却有一小滴泪沿着睫毛滑落,落在地板上骤然破碎。于是他有些慌乱地擦拭眼角,责骂自己几句后背上背包,拉起行李箱,打开房门,然后用力摔上门,如同一个落荒而逃的士兵。他再清楚不过,他携带着一身回忆,却试图逃出回忆的苦海。

门关上后,世界再次一片死寂。

***

他坐在雪白的病床前,隔着透明的呼吸罩,一遍遍地深情地、虔诚地亲吻他,仿佛要将这吻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中,如同大西洋的海浪亲吻着白崖。阳光在消毒水的气息中发酵成一个轻盈的气泡,又迅速地破裂。病房中除了药液一滴滴流淌的声音外,再无任何声响;心电图上的波峰愈发平缓,不安地挣扎着,抗拒着生命冷流的侵入,却仍如一座岛屿逐渐沉没于大海。亚瑟温热的鼻息洒在他毫无生气的脸颊上。他的唇瓣颤抖。他感到浑身发冷。他失去了热源。

心电图终于趋于平缓,再无起伏。一条河流自此停止了流动。


2

当亚瑟坐在飞机上时,他有些恍惚,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清醒还是沉睡,亦或是半梦半醒。舷窗外的太阳无视于这些人间琐事,依旧东升西落。他的头靠着玻璃窗,目光望向远方,回忆却为朦胧的远方增添了梦幻的色彩。他试图习惯身旁缺乏熟悉的古龙水气息的不适感,事实上,他正一点点地、痛苦地适应着这个陌生而熟悉的世界。世界仍然规律地运转着,身旁的年轻女子沉浸于书籍构造的世界中,而婴孩早已沉沉入睡,无人在意他眼底的疲倦。

亚瑟合上双眼,连续几日的缺乏睡眠使他疲惫不堪。他的意识毫无边界地蔓延,他忆起了弗朗西斯,忆起他由于病魔而稀疏的金发、凹陷的颧骨,忆起他望向他时幽深的眼睛。亚瑟从不曾摸透这双眼睛。有时他甚至荒谬地认为,死亡带给他们的也许不仅仅是别离。但别离本身于他而言便已经足够痛苦。他甚至不能理解死亡的含义,死亡也许是生命的终焉。人死后形式也不再存在,仅余物质,但是人们仍旧对死者的灵魂怀念追悼,这实在是荒谬而可怜。他存在与否,这或许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但一个生命的终止必然预示着另一个生命的觉醒。

又在胡思乱想。他对自己感到无奈。困倦不断侵袭着他的大脑。也许现在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毕竟死亡不是新鲜事,活着也更不新鲜。

***

弗朗西斯躺在病床上,望着亚瑟眼眶下深深的黑眼圈,他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此刻他忽然感到一阵无助,自他住院后第一次感到生命如此的无力。他希望能他能亲吻亚瑟,拥抱他,给他些许慰藉,但此刻的他做不到。对这副病弱的身体,他再次感到无比痛恨。

“你最近……感觉好些了吗。”亚瑟将手覆上他抚摸他脸颊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温度。弗朗西斯咳嗽了几声,挤出一丝微笑:“当然了。”

他尝试如往常一般打趣亚瑟:“现在你变得会照顾人了,以后一个人想必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话音未落他便蓦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还未来得及懊悔地改口,亚瑟的脸色已骤然变得阴沉。

“别说这种话!”他低声责骂他,语气凶狠,语毕却垂下头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不连贯,呜咽强忍在喉间。“……千万不要。”

3
他的第一站是希腊,一个神圣而宁静的朝圣地。但他的目的地并非雅典。当他踏足于圣托里尼岛上,感受到来自爱琴海的微风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时,他心中的无用思绪暂时消除了许多。九月份也许并不是游览的最佳季节,但他并不在意。

他抵达时已是下午四点。岛上的建筑颜色明丽,房屋沿着海岸的坡度近乎铺满半座岛屿,蓝色圆顶与洁白的墙壁完美地相互辉映。青翠的葡萄藤盘虬缠绕于地,空气中充满了葡萄与橄榄的芬芳。时光近乎凝滞于此,不再如激流般飞逝。

这是一座名叫费拉的小镇。他踏上蓝白相间的阶梯,在高处望见海天一色,远山朦胧;近处,一对蜜侣在爱琴海温柔的注视下交换了一个吻。他感到鼻头一阵酸涩却无法流出一滴眼泪,不知该露出祝福的微笑还是苦涩的神情。弗朗西斯也曾这样亲吻过他,他的温度似乎仍残留于亚瑟的唇上。他包藏着小祸心的笑,他的金发鬈曲的弧度,唇瓣吐出的轻柔耳语,所有一切他不愿再忆起的回忆瞬间被唤醒。如今这一切都如裹着蜜糖的利刃。他感到痛苦,不甘,嫉妒,甚至愤怒,但所有这些情绪最终都化为无尽的怅然失落。

当他在葬礼上见到弗朗西斯最后一面时,世界骤然坍塌。别在他胸前的白玫瑰上露水滴落,如同别离的情人的眼泪。在此之前,他用忙碌照顾对方麻痹自己;他不在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有一种恍惚的错觉:弗朗西斯不过是暂时离开,数日后仍会如往日一般归家与他拥抱。直至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残酷、不可置信的事实,而他已无法控制席卷而来的悲伤。生活如同一台缺少了重要部件的精密仪器,失去了运作的能力。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情绪几度崩溃。他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崩塌的世界,却痛斥生活的不公与荒谬。悲恸使他感到麻木,泪水上涌时他咬紧牙关不使它们挣脱眼眶的桎梏,固执地试图证明自己从未被击垮。

迎面而来的海风稍微平复了他的心境。他发出一声长叹,转过拐角处。

一辆老旧的单车慵懒地倚在墙边,车轮边躺着一只滚圆的猫。他继续往上走,越来越多的猫出现在他眼前,它们躺在阳光下,惬意享受着午后缓慢流淌的时光。一位青年坐在台阶上,他身边环绕着约莫七八只猫,左手缓缓地抚摸着一只小奶猫柔软的绒毛。他大约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亚瑟小心地绕开那些猫咪,却又情不自禁蹲下身仔细观察它们。他试图伸出手抚摸它们柔软的皮毛,又担忧猫的主人对他产生误会。

“你可以摸它们,如果你喜欢的话。”出乎他的预料,一旁的希腊青年开口了。他的语速缓慢,声音低沉,如爱琴海平静的波浪。

“……pardon?”亚瑟皱起了眉。他对希腊语一窍不通。

“哦…我是说,你可以摸它们。没关系。”对方换成了英语重复道。

亚瑟谨慎地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后坐在离青年稍远一些的位置,试探性地抚摸一只灰色短毛猫的毛皮。而它也乖巧,任由亚瑟抚摸。

他们沉默地坐在台阶上许久,青年的膝上放着一本书,他的另一只手时不时翻动书页。亚瑟望着太阳悄然坠入海平面,远处天空的颜色愈发浓郁,海面波光粼粼。落日绚烂如即将燃尽的生命。他回头望着青年,对方仍然在低头看书。事实上,比起阅读,亚瑟更愿意承认他像是什么都没在想。青年沉思的模样与弗朗西斯的轮廓惊人地、模糊地重合了。

亚瑟站起身,舒展四肢。“不到处走走吗。”他漫不经心地发问,仅仅是为了打破沉默才抛出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青年抬头望了他一眼。“…不用。”他指了指身旁的猫咪们。“和它们一起就很好。”

亚瑟看到他的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微笑,温柔而满足。

“都是你的猫?”

青年摇摇头。“大部分是流浪猫……但我喜欢它们。”

亚瑟叹了口气。“让人羡慕。”

“你看起来有些憔悴。”青年疑惑地望着他。“发生了什么事吗?愿爱琴海的波浪能给你慰藉。”

亚瑟回避了那双爱琴海般澄澈的蓝眼睛。“不。”他说。“我只是…缺乏睡眠。”

夜幕将至,岛上逐渐亮起了橘黄的灯。深沉暮色中的屋容浸染了金色,兀自绽放如花。


***

“弗朗西斯。”亚瑟半躺在床上,手中捧着一本书。“你盯着窗台上那盆花快半小时了。你的眼神简直像望着你的那些小女朋友。”

“亲爱的,别和一盆花吃醋。”弗朗西斯回过头,坐回床边吻他。“我只是在想,它什么时候才开花。”

“所以呢?”亚瑟笑了。他放下书,自然地抱住凑过来的弗朗西斯,却努力隐藏言语中的笑意,装作面无表情。

弗朗西斯在他的耳畔低语,“到时候就是春天了。我想我们可以计划一次旅行了。”

4

他抵达威尼斯时并不好运。事实上,他的旅途中向来不缺乏霉运。

在圣托里尼岛时他本打算租一辆摩托车环岛游览,却被摩托车店的店主讹去了整整一百欧元。离开的前一晚他再次失眠了。他向来浅眠,难以入睡。刚下飞机他便遇到了一场大雨,坐上水上巴士时一路颠簸。他试图小憩一会,意料之中地失败了。这直接导致他抵达旅馆后第一件事便是躺在床上坠入梦乡。第二日早晨他理所当然地晚起了,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洗漱完毕,在旅馆吃了份简单的brunch后,他独自走出大门。九月的威尼斯温润如水,水道两旁房屋的阳台与窗台上满是一簇簇艳粉的花团。他走上门口的小桥,桥旁停泊着一艘蓝色的贡多拉。船夫坐在新月般的小舟中,独自唱着一支悠扬的意语歌曲。他的声音雄浑醇厚,甚至有几分帕瓦罗蒂的味道。歌声和着威尼斯的波浪,在阳光间穿梭跳跃。

一曲终了,亚瑟为他的演唱小小地鼓了掌。船夫抬起头,注意到了这位听众,他颇有风度地向亚瑟行了一个礼,眼角眉梢都透着愉悦。

“嗨,年轻人,你要去哪儿?不如乘上一艘贡多拉,品尝一下威尼斯的柔情。”船夫热情地招呼他,语调如同唱歌。这是一位年长而健美的意大利男人,皮肤是成熟小麦般的颜色,深栗色的卷发似乎不曾打理又似刻意而为,那双深邃的棕色眼睛年轻时或许令无数少女芳心暗许。

“圣马可广场,谢谢。”亚瑟打消了乘坐水上巴士的念头。他踏上贡多拉,在船身的位置坐下。船夫朝他微笑,摇动船桨,小舟划开柔情的水波,徐徐前行。

“威尼斯有很多漂亮的玻璃工艺品,买回去给女朋友她一定会心花怒放。”船夫一面摇着桨,一面与他搭话。他们穿过叹息桥,亚瑟沉默地坐在船上出神地望着两岸古朴如歌的建筑,偶尔做出几句简单的回应。

“我没有女朋友。”

“喔,也对。”船夫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你看起来就像个刚失恋的苦情小伙子。”

“……何止是失恋。”他垂下头,目光从远方飘回小舟中。有时他希望他只是失恋,至少弗朗西斯仍然活在人世,但他又无法辨别生离与死别究竟哪个更痛。

“嚯,那我给你讲一个三十年前的故事吧。”意大利男人笑着对他说。他不自觉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脸上现出怀念而眷恋的神情。“我曾经有一个……朋友。不,说他是朋友,其实严格来说也是不对的。”

“……爱人。”亚瑟望着他的眼睛,过于冷静地吐出这个词。

船夫露出些许惊愕的神情,但很快便回归平静。“你很敏锐。”他赞许道。

“他是一个严肃务实的德国人,有着纯正的日耳曼血统。他是我的商业合作伙伴也是竞争对手——喔,我是说我年轻的时候。那时我们都意气风发,互为敌手又相互钦佩。我为他精明的商业头脑所折服,他对我清晰的管理条文与严格良好的执行赞叹不已。他那时有一头与你一般灿烂的金发,冷漠中隐藏着几分热烈,眼睛是凛冽的蓝色,经营手段高妙、滴水不漏,唯一的缺点就是饮食作息不太规律——毕竟他的事务繁多。要我说,他实在迷人极了。”

“年轻人总是容易陷入爱情,而爱情来临时又总是不计后果。我与他搭讪,闲聊,熟悉与他有关的事物,很快我们便坠入爱河。我带他坐遍了整个罗马的咖啡厅,他带我泛舟游览水波荡漾的嘀嘀湖。那确实是一段浪漫而难忘的时光了。”船夫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水面愈发开阔,远处隐约可见一座白色的圆顶建筑与尖顶的钟塔,鸥鹭掠过水面。

“然后……?”亚瑟忽然打断了对方的叙述。

“噢,你一定好奇结局了。”他微笑,“别着急。要知道,那可是三十年前,一个充满世俗偏见的时代。我们的交往一旦被曝光,两人都会身败名裂。当时,我与他产生了巨大的分歧。我害怕失去名誉,也害怕失去爱情,但他提出就此分手,保全我们的一切。”

“那时我们骄傲又自尊,不愿看到自己数年辛辛苦苦打拼的成果就此毁于一旦。我们都是商人,保全自身利益是商人的天性使然。我感到痛苦,纠结,无助,但最终仍旧妥协了。他给我拥抱,并最后一次吻我。从那以后,我便极少见到他。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如日中天,而我在几年后很快感到厌倦不堪,退出了这名利场。如你所见,我来到威尼斯,成了水上奔驰的驾驶者。现在我有两个孙子,大孙子正在叛逆期,任谁的话都不听,实在让人头疼。”提起孙子,船夫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语气中却满是宠溺。

 

“您不会感到很悲伤吗。”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时间太长了。我年轻时曾经痛苦过,恨过,难以割舍过去。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甚至开始逐渐遗忘一些细节,一些感情。每当我回忆起他,我仍会感到悲伤,怅然若失,但比起悲伤,或许更多的是遗憾。”

“对于我们而言,爱情绝不是生活的全部。况且,后几十年我的生活幸福多于痛苦。但无可否认,我仍然记得爱情的美妙滋味,与他在一起的时光仍然如此美好。”

亚瑟低下头,陷入思索中。圣马可广场的轮廓逐渐清晰,小舟逐渐靠岸。这座只有蓝天白云配为它作房顶的广场向他张开怀抱。亚瑟付了钱,谢过船夫,转身踏上岸。离别时,他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微笑——寡淡得近乎融入阳光里,但仍然是微笑。船夫目送着他的背影逐渐淹没于无数游人之中,他将贡多拉调了头,沿着波光潋滟的水面驶向远方。

“在你离去的日子里,我思念你,但仍然活在这里。”他低声发出一声叹息,很快消散于风中。

***

“你喜欢风信子。”亚瑟望着弗朗西斯手中捧着的一盆风信子幼苗,语气笃定。他们刚才方从市场购入了这株小生命。

“没错。”弗朗西斯低声笑了,用手指轻柔地抚摸风信子球茎上长出的新叶。“工作之余养一盆花,每天浇浇水除除草,挺不错的。”

“你真无聊,这听起来很有老年生活的味道。我能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吗?”

“噢,保密。也许花开了再告诉你。”弗朗西斯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腾出一只手牵住对方的手。亚瑟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却默许了他的动作,不再有往下追究的兴趣。

5

他在意大利游览了数日,走过了罗马,佛罗伦萨和米兰。他的最后一站是德国。出于经济条件,他购买了一张夜间的机票。米兰到柏林并不远,在飞机上躺了不足两个小时,他便提着行李走出了机场。柏林已是深夜,街道上空无一人。他想他应该先找一家旅馆安顿下来。

望着延伸至街道尽头的马路,他万分确定没有车辆经过后才安心地穿过。谁料当他拖着行李箱,刚走到马路中间,远处便传来一阵轰鸣的摩托车发动机的声响以及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更糟的是这声音愈发靠近。他忽然冒出了一身冷汗。一切几乎发生在瞬间,他还未来得及加快脚步甚至转头瞥一眼来人,只见一辆摩托车箭一般飞驰而来,下一秒他便被撞倒在地。

“Ouch!”他吃痛地惊呼一声,内心大骂了一句Bloody hell。他万分笃定,他是遇到深夜街头飙车的家伙了。事实上他十几岁时也干过这样的傻事,但如今他无比痛恨这种行为。

“嘿,你没事吧!”他听到一个粗哑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对方是一个银发的男人——这十分罕见,此刻他正摘下头盔,动作利索地从车上跳下来。就着昏暗的路灯光,亚瑟发现这个人甚至连瞳孔都呈现出血液般的红色。事实上,兴许是由于对方察觉到他后便紧急刹车,亚瑟并未感到过多的疼痛。但他正气在头上,听到这话后迅速抛弃了一切风度,咬牙切齿地道:“我/他/妈当然有事!”

那个男人似乎是松了口气,随后又不甘示弱地回了他一句:“你看起来活蹦乱跳!”亚瑟愤怒地瞪着对方,但即便如此,那男人仍然走过去把亚瑟扶起来,安顿在街边长椅上,然后帮他拉回被撞在一旁的行李箱。亚瑟卷起裤脚检查伤势,好在仅是轻微的擦伤。他叹了一口气。银发男人从车后箱中拿出一罐啤酒,坐在他旁边。亚瑟清晰地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酒气,他皱起了眉,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街上到处游荡干什么?”他毫不见外地与亚瑟搭话,仿佛刚才差点撞伤亚瑟的人不是他。亚瑟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尖锐地反问道:“这话该我问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街上飙车干什么?”

对方不自然地擦了擦鼻尖。“和朋友喝了点小酒,有点太兴奋了就…”

“嘁。”亚瑟哼了一声以表达不屑。这个男人至少有三十七八岁了,但他的行事作风与说话语气却让他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在街上瞎逛,莫不是失恋了?”银发男人用他的红眼睛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动作利索地打开一罐啤酒灌进嘴里。或许是由于他方才喝了酒,借着酒劲,此刻他的话头迅速打开了。亚瑟已经没有任何兴趣反驳这样的问题了,也便任由他说下去。

“要说难受,柏林墙还在那会儿,我和我母亲、弟弟分隔两地,明明是至亲却不能见面。嚯,你真不能想象他们的子弹有多么凶残!”他比了个手枪的手势,装腔作势地开了几枪。忽然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回想起什么。

“后来,喜欢的姑娘也和别的男人跑了。说来你也许不信,我以前是在部队里的。她父亲嫌我是个穷小子,配不上她,所以她和一个少爷结了婚。你知道的,参加她的婚礼时,我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耸了耸肩,仰起脖子,再次豪迈地灌酒,在月光下他的动作多了几分落寞。亚瑟望着这个德国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的面孔硬朗,仿佛是刻刀削出来的一般,秃鹫一般孤独,狂野的山风一般不羁。

“她对你有感情吗。”

“这个问题傻透了,我怎么会知道。”对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不经打理的头发。“她要真的爱,她也不会和别人一起,到结婚时才通知我一声。傻娘们儿!”

 
亚瑟陷入了沉默,不知该接什么话。

“后来我和她又见了一面,她陪我喝酒,问我最近如何。我反问她,你现在怎么样,她说她很好。于是我回答她,本大爷一个人过的快活自在。”

“然后我们一起唱了一首歌。具体是什么歌,我也记不清,只记得她一边笑嫌我唱的难听,我说难听你就别听,那时我感觉好像回到了我们俩小时候。”

他不再说话了,甚至不再喝酒。亚瑟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并肩坐在一起,沉默不语。

“我彻底失去了我的爱人。”亚瑟说。对方转过头,惊愕地咀嚼了这句话良久才意识到它的含义。他竟一时大脑空白,手足无措,于是也如亚瑟方才一般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肩。片刻后银发男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抓了抓头发,往对方怀里迅速塞了一张纸币。亚瑟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是撞到你的赔偿。”

他站起身,带好头盔,跳上他的摩托车。“你要去哪?搭你一程怎么样!”他豪爽地说,拍了拍摩托车的后座。

“不了。”亚瑟笑道,“我可不敢坐喝了酒的人开的车!”

他拉起自己的行李箱,朝对方挥了挥手,站在原地,望着月色下的摩托车渐行渐远。


***

那是他第一次独自旅行,前往法国。他在圣心大教堂门口第一次邂逅那双蓝眼睛,眼中盛满无尽繁星。他向他发出邀请,带他游览整座教堂。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

弗朗西斯。


6

归家的路途无比漫长。

 

他在德国停留了数日,参观过柏林大教堂,在海德堡的钟塔上俯瞰鳞次栉比的屋舍,沿着莱茵河畔前行,他的心绪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登上飞机后,他半躺在座椅上,模糊地回想着途径地的建筑或风景,旅途中的那些人,那些故事。他想,旅途落幕了,生活中的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

弗朗西斯曾对他说,悲惨,耻辱和死亡以及上帝和撒旦所能给予的一切痛苦都不能将他们分开,爱情本身足以永不褪色。一开始他对此嗤之以鼻,并偏执地认为这不过是他无数句过于腻人而毫无意义的情话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句。但如今他不再这么想了。死亡所能赋予人的不仅是痛苦与颓败,赋予爱情的也不仅是情感的支离破碎。死亡会使爱情褪色,同样也为爱情增色。世界上有无数个罗密欧与茱丽叶、凯瑟琳与希斯克利夫般的苦情人,但文学作品终归不同于生活。生活荒谬、可笑、痛苦——但人们仍旧生活于其中。死亡永远无法使人摆脱世界。而活着的人所能做的便是生活,携带着逝者的重量生活——生活,而非苟活。

最终他仍然回到了英国。伦敦街头的卖唱歌手抱着吉他,哼唱着Yesterday,旋律舒缓,忧伤平静。特拉法尔加广场上早已没有了鸽子,但当他抬头望向寂然的蓝色晴空时,他看见洁白的鸽子挥动着翅膀飞向太阳,一片白色的羽毛翩然落于他的脚边,散发着阳光的芬芳。

Fin

死亡带来的痛苦终将淡去,而后人们发现,生活依旧,爱情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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